每一場賽道，都有一個屬於自己的故事。

「今天是個破個人記錄的好機會。」出發前，我開心地這麼告訴自己。

19度沒有太陽的好天氣，又是平路，最適合跑馬拉松。我像之前的八場賽事一樣，早早吃過早餐，整好裝備，帶著滿滿的信心與愉快的心情到了會場。

「砰！」鳴槍起跑了。我興奮地展開腳步，一個人在人潮中，慢慢推進。新竹馬是有名的賽事，參加的人數眾多，一開始大家擠在一起跑不開。我並不急。身上除了跑鞋，小腿套，壓力褲，遮陽帽，更揹了四壺水，六包能量包，一瓶鹽巴，還有幾顆普拿疼。準備了幾個星期，還請了半天假，搭了六小時的火車來到新竹，現在的我正磨拳擦掌，準備在今天好好揮灑汗水，跑個痛快。

「疑？不會吧？」突然覺得右小腿阿基里司腱的地方，隱隱作痛。「已經休息了11天，難道還沒好？」

這個傷，是11天前練習的時候，為了嘗試抬高腳造成的。當天痛到蹲地不起，也跛行了三天。為了今天的比賽
，11天來，我完全不敢再跑步，讓腳充份休息修復。依據之前受傷的經驗，休息過後傷口雖會略痛，但可以跑完。我拿出一顆普拿疼吃下，看能不能止一下痛。

不敢大意，我以緩慢的腳步慢慢前進。但是那個隱隱的疼痛感一直存在，我皺起眉頭。

「唉喲！」2公里處一個轉彎時，小腿突然傳來劇烈的疼痛，像肌肉撕裂一般。這一痛，我蹲了下去。趕緊一跛一跛移到路邊，就地休息。

不會吧？才2公里耶，怎麼會這樣？跑前一天，我試著原地輕度彈跳，雖然傷處有輕微刺痛感，但我覺得可以跑完。小心起見，起跑前我也貼了肌內效貼布固定小腿。也做了心理準備，可能後來會痛，必須忍著痛，靠止痛藥完成比賽。

但是，那應該是發生在30公里以後吧？現在才2公里耶！

看著人潮一直往前，心裡有點著急。試著走路看看，好像可以走。於是，我再度前進。才2公里就當步兵，這真是破天荒第一次。大批的人潮一直超越我，我告訴自己，不要急。待會兒比較不痛了，再慢慢追回來就好。

到了3公里處，我想再試試能不能跑。不試還好，這一試，那個撕裂的痛，再度出現。

「唉喲！」我再次痛到眼淚都要掉出來。這下連走路都很困難了，我趕緊移到路邊，站在路邊按摩一下痛點，又吃了一顆普拿疼。人潮一樣在推進，大家或是開心聊天，或是努力奔跑。偶爾有人轉頭看了我一眼，但是沒有人停下來，沒有人問我一句怎麼了。

那是一種很特殊的感受。我不是路人甲，我跟大家一樣，穿著選手服，帶著號碼布，卻變成旁觀者一樣看著別人前進。現場的氣氛很歡樂，但是，我的心情卻很低沈。

要棄賽嗎？

過去跑馬八場，我從沒想過棄賽的念頭。一直記得一個馬拉松好手說過的話：「放棄，會變成一種習慣。」如果遇到困難就棄賽，那以後就會常放棄。因此今天雖然是帶傷上陣，我原本還是打算忍著疼痛跑完的。而且42公里的路，現在才3公里，那有棄賽的道理？

繼續前進吧！

決定後，我再嘗試走走看，又可以跛行了。我一枴一枴的前進。至少，我是在前進。雖然人潮仍然超越我，但至少我能感覺，我還是一個在前進的選手。

我寧願看別的選手的背影，而不是正臉。

雖然腿還是痛，但我的心裡卻舒服一些，因為我沒有放棄。但是，隨著時間距離的累積，小腿的痛愈來愈厲害。到了4公里處，疼痛已經超過我身體的承受，我再次停了下來。

我一個人站在路邊，心裡面對著跑馬以來最大的衝擊。要棄賽嗎？

站在幾千個人的人潮中間，我卻覺得好孤獨，好無助。現在經過的都是跑比較慢的後段班，偶爾有人瞄了我一眼，但沒有人為我停下來。我是那種凡事都要準備充份的人，但現在的情勢，卻是我完全沒有心理準備的狀況。才跑4公里就承認失敗，必須先放下自己的自尊心。我的心裡在交戰。

往前看，遙遙38公里的未知路。我要繼續忍著傷痛，跛行38公里去追求光榮的終點嗎？還是回過頭，忍受其他跑者驚訝甚至瞧不起的眼光，走比較短的4公里回到起點，承認失敗？

我站在那裡，下不了決定，但也無法再前進。

心裡的痛，比腿痛還嚴重。

終於，最後一名選手，從我眼前跑過。

交管也撤了，馬路又恢復車水馬龍。我一個人，穿著選手服，戴著號碼布，很突兀地站在路邊。一個陌生的城市，一個不知名的地方，沒有人發現我。

「回家吧。」

往反方向走，這一步，踏的好沈重。但是因為跑者都已經離開，往回走不會看到別人的眼光，這一步雖然痛，心裡卻輕鬆一些。

「留得青山在，不怕沒柴燒。」「比賽還很多，不必為了一場比賽造成難以回復的傷。」我一再安慰自己。其實這些道理大家都懂，我當然也明白。但真的要決定棄賽的時候，卻需要很大的勇氣。我的心裡，很空虛。像從天堂掉到地獄一般。

我找不到大會的接駁車，也看不到計程車，我甚至不知道路，不知道要怎樣回到起點。我從來沒想過要這樣逆著賽道方向走。看著身上背的水，能量包，一點都沒用到，我苦笑。我甚至幾乎沒有流汗。帶著複雜的心情，一跛一跛往回走。打算憑著剛才的印象，一路走4公里回到起點。我的心裡，很悲哀，很無助。

幸運，總是發生在最想不到的時候。

「請問，你們的路線怎麼跑？」竟然有人跟我問路。

我抬頭望了她一眼，是一個騎著機車的中年婦女。原來她的兒子也來跑這場馬拉松，她想騎機車追他，跟兒子加油，卻因為交管而追丟了。

「抱歉，我不知道路耶。但是起點就是終點，所有的選手最後都會跑一圈回到起點，妳可以在那裡等他。」換我反問她：「請問這裡要怎麼叫計程車？我的腳受傷了。」

「那我載你過去好了，你帶我去終點，我要去那裡等我兒子。」她拿出一頂安全帽遞給我。

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耳朵，真的嗎？在我最無助的時候，突然有人伸出援手。

我坐上了她的機車。她騎的不是很穩，一路搖晃，但我卻覺得像是救星一樣，心裡開始暖了起來。

「我兒子不是選手，他報不到名，只是來跟著跑的。」我們聊起天來。很少坐機車的我，安全帽一直撞到她的安全帽。這樣沿路聊天，我開始忘記自己的腿痛，忘了剛才的沈重心情，慢慢開心了起來。

一邊聊天，我的腦袋，卻飛快地想了很多事。

我到底是為什麼要跑馬拉松？

我想追求的是什麼？是漂亮的成績嗎？

當然不是。我又不是職業選手。當初，是為了自己的健康，開始跑步。既然如此，健康當然比成績重要，這是很簡單的道理。那我今天為了健康而棄賽，為何要難過？

曾幾何時，自己也陷入了追求成績的迷思。想要跑更快，想跑更多場，想要跑更遠。

但是，在追求這些的同時，我是否失去了什麼？

我想起剛才一個人站在路邊無法移動，心裡的孤獨，感受非常強烈。

但是，如果反過來，今天我是健康的跑者，看到路邊有其他跑者需要協助。這時候，我會停下來幫他嗎？

如果我是以追求成績的心態來跑這場比賽，這時候，連喝水上廁所的時間都要省下來了，更別提停下來幫忙其他跑者了。但是事後，我回想起在路上看到別人需要幫忙，自己卻沒有停下來，我的心裡會怎麼想？會不會原諒自己？

「跑得愈快，失去愈多！」我突然想明白了這個道理。

那，是不是以後都不要練習了？反正慢慢跑，跑完就好，享受比賽？

不對。今天我看到最後的幾名跑者，跑的喘噓噓的，自顧不瑕。如果真要享受比賽，那自己要有一定的實力，才能享受比賽。

「跑的快的人，才有權力慢慢跑！」我忽然又想通了一個道理。

關於為什麼要跑馬拉松，以後要用什麼心態跑馬拉松，因為這次受傷，我竟然想懂了很多事。

騎著騎著，終點到了。有幾個工作人員終於看到我，帶著奇怪的眼神。選手搭汽機車是違規的。

我把安全帽交還給我的救星，一直鞠躬跟她道謝，她也一直鞠躬跟我道謝，真是一個好笑的畫面。這時候，我已經忘了剛才的陰霾，心裡豁然開朗。

「每一場賽道，都有一個屬於自己的故事。」今天我雖然跑馬失敗了，但這場只有4公里的比賽，可能是我跑馬以來，最精采的一個故事。

我終於明白，什麼才是我要的。

忘了疼痛，我邁開大步，抬頭挺胸，開心地向終點走去。

------- 2015.03.22 於新竹城市馬拉松之後 -------